“楼兰美女”是不是楼兰人?
空旷戈壁,断壁残垣,这可是你想象中的楼兰?数千年的楼兰故地走过了哪些人?发生了什么故事?是谁揭开了这座古城的神秘面纱?“楼兰美女”是怎样发现的?能不能说“楼兰美女”就是楼兰人?楼兰故地是沟通中西的关键之地吗?有哪些证据说明数千年前的楼兰地区是多民族文化交往、交流的重要地点?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丛德新研究员接受中国民族报“道中华”专访,带我们走进这方“神秘”的土地。
记者:在楼兰古城正式发现之前,文献中是怎样记载楼兰古城的?是谁最早发现了楼兰古城,揭开了这座古城的神秘面纱?
丛德新:提到楼兰,大概国人最先想到的是那首有名的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的《从军行》)《史记》中的《匈奴列传》《大宛列传》中都提到了楼兰,这应该是“楼兰”一名最早被世人所知的时代。经过唐代王昌龄、李白以及后代诗人们的渲染,楼兰几乎成了寄托边塞情怀、戍边报国的代名词了。
史籍中关于楼兰的记载,首提前面说到的《史记》。《匈奴列传》中,西汉前元四年(前176年),汉文帝接到盛气凌人的匈奴冒顿单于的一封信,信中夸耀匈奴对周边的控制区域时,说“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大宛列传》中则提到了楼兰的景观特点,“于阗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南河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
还是这个楼兰,到后来也只是出现在文人(诗人)的边塞情怀之中,就是现在经常说的“诗与远方”之中,渐渐被人所遗忘,只到19世纪,一声声驼铃打破了它的静寂…….
十九世纪下半叶,中国积贫积弱,而欧洲的知识界正处于狂热的地理大发现的热浪之中,西方地理学对于世界空白地点的追逐浪潮达到了顶峰。出生于瑞典斯德哥尔摩的斯文·赫定毕业于马普萨拉大学,1891年留学德国柏林大学,师从著名的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李本人就是亚洲探险家,几乎走遍了中国内地及边疆各处。他也是最先提出了“丝绸之路”这一名词的学者。
从1895年开始,斯文·赫定在中国西北地区进行探险活动,他的第一次塔克拉玛干的探险是在那年的夏天,以失败告终,他本人几乎命丧黄沙。1899年9月,他再次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并于转年的2月29日抵达罗布泊北岸附近,因为队中的铁铲遗失在路上,他派向导回去寻找。向导途中遇到沙尘暴,沙尘过后,他发现自己处在一座突兀的古城之中,可以看到佛塔和房屋建筑(当时塔克拉玛干周边的当地人对沙漠中常出“宝贝”的事儿,已常有所闻)。这位向导的名字叫艾尔迪克(也有写作奥尔得克),他返回时向斯文·赫定说了他的发现。斯文·赫定又派他带人过去,取回了几件有花纹的木雕(木制家具的构件)。
1901年的3月,斯文·赫定迫不及待的回到塔克拉玛干,对这座古城进行了发掘。他获得了汉文、佉卢文木简,纸质文书和精美的毛织品残片等珍贵文物,还对古城的寺院遗迹、房址进行了调查。之后,斯文·赫定根据出土的汉文木简上“楼兰”,以及佉卢文简牍上“kroraina”一词,推定这座古城即为中国史籍中的楼兰。至此,楼兰开始为世人所知。
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在英属印度当局的支持下,在1906年、1914年两次进入了楼兰城址,并发掘出大量汉文、佉卢文的文书、木简等珍贵文物。斯坦因除了对楼兰城址内的建筑遗迹进行了大肆的发掘,还在城外的台地上,发掘了一批古代墓葬,从出土的汉代织锦以及铜镜等,推测可能是东汉时期的遗物。斯坦因对楼兰古城的发掘比斯文·赫定更为全面,同时还进行了比较精准的测绘,楼兰城在他的记录中,编号为LA。
记者:“楼兰美女”是怎么被发现的?请您讲述一下“楼兰美女”发现时的情形和具体过程。
丛德新: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新疆的考古工作者念念不忘对楼兰古城的调查和发掘。50年代,黄文弼和新疆博物馆的考古学家陆续在罗布泊地区及周边进行了考古调查,对米兰遗址、尼雅遗址进行了小规模的发掘。1979-1980年,当时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配合中央台拍摄电视片《丝绸之路》,组织考古人员,三次进入楼兰地区。这是中国考古学家首次大规模对楼兰古城进行考古工作。调查、发掘了楼兰古城的部分遗迹,包括佛塔、西北郊的烽燧、城外的建筑遗迹以及一系列墓葬。
在1979-1980年的考古工作中,其中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对铁板河墓葬和孔雀河畔的古墓沟墓地的发现与发掘。1980年的4月,考察队越过罗布泊东面的天然屏障白龙堆,进入罗布泊水域的范围,虽然天气炎热,考古队员们绝大多数是首次进入这片区域,自然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仔细搜索,在一条名字叫铁板河的河湾南面,高高的土阜(fu)边缘,考察队员们发现了裸露在外面的树枝和芦苇杆。这些树枝和芦苇杆大多似乎是被有意放置,根据以往的经历,这并非是自然形成的特点。果然,在清理掉上面的堆积之后,考古队员们发现了下面的墓葬。墓口部分,用干树枝和芦苇杆棚盖,上面再用土压实。千百年来强烈的风力,不断侵蚀着土阜,古墓的一侧被风切割,露出了部分轮廓,呈现在考古队员的面前,这也许是一种机缘吧。
考古队为这座墓葬编号为铁板河一号墓葬。这座墓葬有一个近似长方形的土坑,专业术语称之为土坑竖穴墓,长1.7米,宽0.7米,深近1米。在墓坑的底部埋葬(摆放)一具完整的人骨,干尸(罗布泊地区干旱少雨,蒸发量大,人的尸体埋入后,因环境极为干燥,水分迅速流失,保持尸身经千年未腐烂,完整保留。新疆地区的干尸与埃及木乃伊最大的区别是身体未经防腐处理,所以我们称为干尸,而非木乃伊)。
这一发现让在场的考古队员们异常兴奋,他们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这位古人,女性,头上戴一顶毛织的圆尖顶的帽子,帽子上斜插两根羽毛;身上包裹一条粗糙的毛毡,在胸前交叠,用尖树枝别住,下半身用羊皮包裹,羊皮经过鞣皮处理。脚上的鞋子是用皮子缝制的。女性大概有1.5米身高,褐色皮肤,面目清秀,皮肤和指甲都保存完好。双目微闭,直而尖的鼻子,嘴唇很薄,面颊消瘦。头发是褐色的,蓬松的散披在肩部;
随葬品很简单,包括身体上覆盖的一块羊皮,上边还放置了一个用芨芨草和香蒲草叶编织的扁筐,类似今天的簸箕。在头边放置了一个同样质地的草编的提篓,提篓的口部有一根毛线绳,用于提携。
考古学家从这处墓葬(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些对研究非常有价值的内容,包括墓葬的形制、埋葬方式、随葬品特点,尤其重要的是,在墓穴的两端,各立一根树干以为标志,这些特点,在古墓沟墓地和后来在小河五号墓地的发现中也都见到了。
考古队小心翼翼地将铁板河的这具女性的干尸带回了乌鲁木齐。后来,这具干尸与楼兰地区相关的文物一同在日本展出,主办方使用了“楼兰王国和古老的美人”这个题目,并复原了她的想象图,“楼兰美人”的名称遂不胫而走,广为人知。
记者:“楼兰美女”和“楼兰古城”各属于什么时代?能不能说“楼兰美女”就是楼兰人?
丛德新:楼兰的名字出现在西汉时期。对于“楼兰”之名的由来,有不同的看法,日本的学者长泽和俊在他《楼兰王国》一书中,认为是由佉卢文“Kroraina”而来,汉文“楼兰”是据此转译。中国学者孟凡人先生则认为佉卢文传入新疆的年代约在公元2世纪末,最可能是当地人利用佉卢文记录早已存在的“楼兰”一称的标音。由此可见,楼兰是当地土著使用的名称,汉文史籍的楼兰,是如实的记录了这个发音。
另一位中国学者冯承钧在上个世纪50年代,也提出楼兰与“罗布泊”有关联,认为很可能二者关系密切,“不是拿国名作湖名,便是拿湖名作国名”。他进一步说,《水经注》里引的《西域记》称罗布泊为牢兰海,很可能是古老的名字。所以这个楼兰,最可能是罗布泊的古名,楼兰城以湖为名。
汉书中,曾提及“楼兰、姑师当道苦之,攻劫汉使王恢等,又数为匈奴耳目,令其兵遮汉使”。汉派傅介子在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刺杀了楼兰王,改楼兰为鄯善国,鄯善国的都城据认为在现今若羌县境内,政治中心向南进入了塔里木盆地的南缘。
楼兰古城本身的年代,多数的学者认为是东汉-魏晋,但不能排除早到西汉甚至还早的可能性。在古城内出土的汉字文献(纸文书、木简等)显示,年代集中在魏晋时期。在已知的木简之中,最早的年号是三国时魏齐王曹芳嘉平四年,即公元252年,之后还有西晋的年号。学者们根据城中出土的魏晋时期的汉文简牍和文书的内容,大多与魏晋时期西域长史府属官和屯田将士的文书档案有关,研究认为,楼兰城现存的遗迹,显示它作为魏晋时期西域长史府的可能性最大。西域长史自东汉时开始设立,延续至魏晋,长达五六个世纪之久。
前面提到,“楼兰美女”的年代,较之楼兰国或城都要早出许多,时代不同,所以不能泛泛地说“楼兰美女”就是楼兰人。
与铁板河古墓同时代或稍早的遗存还有古墓沟墓葬、小河墓地等著名的遗迹,他们显示的是距今约4000年左右罗布泊地区古代居民的生活情况,与后来的楼兰国或楼兰城的时期,间隔有较长的时间段,从考古学的角度,不能混为一谈。在体质人类学上看,也不是同一个群体的延续。
记者:出土“楼兰美女”和“小河公主”的楼兰故地可是沟通中西的关键之地?有哪些证据能说明数千年前的古楼兰地区是多民族文化交往、交流的重要地点?
丛德新:“小河公主”所在的小河墓地出土了牛、羊、小麦、黍,以及玉珠、铜器(刀?)等不同种类的物品,甚至在周边还发现有骆驼粪便。这些对于研究古代罗布泊地区在诸如小麦、黍、牛、羊甚至青铜器的传播路径以及当时的生业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可以想见,在距今4000年之久,如今看来是“死亡之海”的地区曾有如此发达的古代文化繁育,是构成中国古代新疆地区丰富的文化内容之一,也显示了这一地区作为文化传播重要节点的特征。
至汉代张骞凿空西域,打开了汉朝中央政府对西域等广大区域的经略之路。由此开通了延续千年的“丝绸之路”,也凸显了这个地区在沟通东西交通路线的重要性。
罗布泊地处塔里木盆地的东缘,是河西走廊进入新疆的“桥头堡”。楼兰地处敦煌至罗布泊(北岸)地区的交通要冲,地理位置优越。当时的西域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指天山南北、葱岭以东,后来指西域都护府统领的地区;广义则包括上述区域外,还泛指葱岭以西的广大地区,无论狭义还是广义,楼兰这个地区都是关键之地。
丝绸之路开通后,其中最主要的一段是“楼兰道”,从敦煌以西的玉门关或阳关,越过三陇沙,过阿奇克谷地和白龙堆,再经过土垠或楼兰古城,沿孔雀河至西域腹地。尤其是西汉时期,天山东部被匈奴占据,从敦煌前往伊吾(哈密),再向西行的路线不通,这条路就成为内地至西域的主要交通路线。前述提到的傅介子刺杀楼兰王,以及李广利伐大宛等历史事件均与这条交通线有关。
汉代开通这一交通路线,从最直观的因素或原因看,与当时西汉与匈奴之间的利害冲突有关。既出于一系列的政治、军事目的,也有存在几千年的不同地区业已存在的文化交流与融合的历史根源,这是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丝路的历史背景。
如果说,小河时代的文化交流更多地显示了与中亚地区、华北地区的古代文化往来;那么,进入丝绸之路开通之时的楼兰地区,反映出的文化交流现象则更为丰富、多元。作为汉朝西域都护府下辖的地区,中央政府行使管理职权,来自中原的丝绸、漆器、铜镜,乃至文字在此大量出现。同时,这一地区也吸收了来自西方的文化因素和传统,呈现出多元文化并存的面貌。
丛德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边疆考古研究室主任,边疆考古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中国考古学会理事,中国考古学会边疆考古专委会副主任。学术专长为新疆史前考古及汉唐考古等领域。在《考古》等刊物发表相关文章及报告40余篇;其中《消失的古城-楼兰王国之谜》(1996年)获中国社会科学院优秀青年成果二等奖。主持发掘的新疆温泉阿敦乔鲁遗址与墓葬项目,荣获2012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学论坛新发现等荣誉;2019年度获得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课题“新疆温泉阿敦乔鲁遗址与墓地综合研究”。
潘璇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