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逛庙会是中国人特殊的信仰与表达|道中华
每逢新春佳节,每一个地方总会有一处车水马龙、人们络绎不绝——这里当然是庙会。儿时的记忆里,街面上人欢马叫,熙来攘往,四镇八乡的男女老少都出来赶庙会。它是一种特殊而喜庆的风俗,在这里既能进香祈福,又能看戏赶集。为了了解这对于国人而言特殊而喜庆的风俗“庙会”的来龙去脉、文化内涵,“道中华”专访了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焦玉琴。
庙会是中国民间广为流传的传统民俗文化活动,是春节节日庆典的重要元素。它已经深深地嵌入中国文化之中,广泛融入中国人民的社会生活。无论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春节逛庙会是中国人相沿已久的庆贺农历新年的独特表达方式。
庙会滥觞于祭祀。在远古时代,中华民族有着十分广泛的神灵信仰,既崇拜自然,如日神、月神、风神、雨神、山神、海神、虎神、花神等,也崇拜祖先及创制各种文化的英雄,如伏羲、女娲、盘古、黄帝、禹等。中华先民保有朴素的“灵魂不灭”观念,认为这些自然神灵和先祖的容貌、灵魂会永不消失,相信人神之间是可以沟通的。庙会祭祀,就是这种沟通的实践行为,是由一定的群体共同参与的与自然、祖先之间的交流。
在制度文化的层面上,庙会与我国的宗庙郊社制度密不可分,先秦时已经有了庙会的萌芽。祭祀在古代社会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它的重要性和国防一样,对于国家意义非凡。宗庙郊社是一种祭祀神灵的信仰形式。宗庙是祭祀祖宗的场所,郊社是宗庙之外的祭祀场所。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广部”释曰:“庙,尊先祖貌也。”清段玉裁释称:“古者庙以祀先祖,凡神不为庙也。为神立庙者,始三代以后。”《白虎通·宗庙》言:“庙者,貌也。”《释名·释宫室》曰:“庙,貌也。先祖形貌所在也。”表明庙的实质在于偶像的供奉。早期的庙会,是指这种围绕神圣场所发生的群体性信仰活动。
在祭祀祖先神和自然神之时,上供神灵的祭品有牺牲,也有酒、玉帛和各种礼器。牺牲须选用毛色纯净的动物,这样被认为才能表达人们庄重、崇敬的感情。《礼记》中记载的牺牲有牛、豕、豚、羊、鸡、犬、雉、兔八类。后来出现替代牺牲,即用无生命的物件替代有生命的牺牲。《道德经》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刍狗”,即是用草扎成的替代牺牲。替代牺牲是思想观念进步的一种表现。人们还以可食用的面或石、泥土、木等来制作牺牲,后者更便于长久保存,今天可见出土文物中有各种陶制石制的猪、马、羊、人等替代牺牲。如今河南周口太昊陵“人祖庙会”上的“泥泥狗”是这种替代牺牲的产物,被称为中国原始社会的“活化石”,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庙会的祭祀仪式过程中,不仅有语言表达,而且有伴奏和动作表现,集诗、歌、乐、舞于一身。《诗经》的《颂》诗和部分《雅》诗实际上就是周王室和贵族宗庙祭祀的乐歌,《风》中有些诗是庙会上青年男女对唱的歌。所以后世庙会中,常有歌舞、戏曲等文娱演出。这些古代传统为庙会与人民群众文化生活之间的密切关联做好了准备。
庙会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典型形式,它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途径不同的地区,容纳各个时期的历史文化,既具有传承性,又富于变异性。庙会之所以能在中华文化里奔流数千年,是因为它一直在创新变革之中,概括起来说,它遵循着几个基本的社会文化逻辑,即综合化、生活化和地方化。
庙会的综合化主要表现为庙会与中国宗教文化的发展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既融入不同的宗教传统之内,又从不同宗教当中吸收养料,在内涵上不断地深化。在佛教传入前的秦汉时期,庙会形态总体上是单一和稳定的,即祭祀祖先与自然神灵。随着东汉道教的兴起和佛教的传入,庙会受宗教信仰的影响,出现了多元化的倾向。一些传统的民俗节日与宗教活动相融合而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如三月三上巳节是流传已久的我国民俗节日,每到这一天,人们来到水边举行祭礼,以水洁净,消除不祥,被称为祓禊。杜甫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就是对这一习俗的描写。道教兴起后,将上巳节纳入自己的节日系统。据道教传说,西王母的诞辰是三月三,各路神仙都在这一天去瑶池赴她的蟠桃盛会,为她祝寿,道教宫观于当天也开坛庆祝。不仅汉族,在我国西南地区的一些民族如壮族、苗族、瑶族,以及海南省黎族中,三月三也是一个隆重而盛大的传统节日。
再如我国传统民俗腊八节,先秦即有“腊祭”传统,《史记·补三皇本纪》载:“炎帝神农氏以其初为田事,故为蜡祭,以报天地”。人们于此时祭祀祖先和神灵,如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喜庆丰收、祈祷吉祥。佛教从古印度传入后,以农历十二月初八为释迦牟尼佛的成道日,是为佛教的成道节。寺院当天举行法会,用香谷和果实等煮粥供佛,名为腊八粥。腊八粥的传统传播到民间后,我国北方地区逐渐形成“腊八节”喝腊八粥的风俗。由此可见,宗教依托民俗、嵌入民俗而深化了影响力,民俗亦因宗教文化的融入而更加多元,更加丰富多彩。经过汉魏两晋的发展,民间庙会具有了更加鲜明而充实的风俗风物方面的特色。
隋唐时期,佛教道教文化繁盛。隋炀帝亦道亦佛,他自称菩萨弟子,又大造道教宫观,度道士数千人。唐统治者尊奉道教,奉教祖李耳为祖宗,大量兴建道教观宇。唐玄宗时,“凡天下观总一千六百八十七所”。庙会推动着佛道教的发展,利用庙会这种形式,佛道文化对民间庙会的影响大大增强,崇佛崇道庙会兴盛一时。
庙会的生活化是指庙会与民众的日常生活结合在一起,通过民俗生活而深入地影响大众群体。据《隋书·柳彧传》记载,当时的庙会壮丽繁华,各种民间文艺演出竞技,热闹非凡,花费也不菲:“都邑百姓,每至正月十五日,作角抵之戏,递相夸竞,至于靡费财力”,“窃见京邑,爰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以秽嫚为欢娱,用鄙亵为笑乐,内外共观,曾不相避;高棚跨路,广幕凌云,袨服靓妆,车马填噎。肴醑肆陈,丝竹繁会。”可以看出,传统的庙会欢庆,也是人们抛却日常禁忌、劳累,放松身心、纵情为乐的时刻。
唐代庙会不仅广布于市井和乡野,还吸引了社会各阶层的人,甚至皇宫中的宫女也倾巢而至。《朝野佥载》记载,唐睿宗时期元宵节,曾在长安搭建二十丈高的灯轮,饰以锦帛和金玉,灯轮上燃灯五万余盏,流光溢彩。上千名宫女“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另有歌伎及青年女子千余人,在灯轮下歌舞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今天看来,犹感叹盛况空前。
庙会的地方化体现在庙会与中国不同地区的文化相结合,在不同地区形成多样的特点,促进了庙会文化的繁荣。由于历史上战乱多发生在中原地区,南方相对稳定,所以江南地区庙会尤为繁盛,乡村和中小城镇的民间庙会多不胜数。庙会上,民间文艺中的各种技艺、杂耍登台亮相,百戏竞繁。
庙会与许多民间节日更紧密地联系起来,从而使庙会本身也成为地方节日。如江西南昌西山万寿宫庙会,就是基于地方许逊信仰而发展起来的。东晋许逊因治水有功,又奉行孝道,当地百姓立祠纪念,每年定期于升仙节祭祀,举行大规模民俗活动。至宋徽宗朝,追封许逊为“神功妙济真君”,并赐额“玉隆万寿宫”(即今西山万寿宫)。此后,许真君被奉为道教净明忠孝道祖师,以万寿宫为中心形成庙会群,每年八月庙会期间,各地村民组成香会,扛着旗子,敲锣打鼓,从四面八方进至西山万寿宫敬拜,场面蔚为壮观。这一传统庙会至今仍活跃在民众的生活中,融道教文化、地方习俗为一体的朝仙庙会是当地一道亮丽的节日风景线。
在古代中国的晚期,由于统治者的支持,不但广泛兴起宗教庙会,如东岳庙会、吕祖祠庙会、上海龙华庙会、北京妙峰山庙会、洛阳关林庙会和河南浚县碧霞元君庙庙会,也十分重视中原诸神庙会,如河南淮阳太昊陵庙会,而且大力提倡城隍庙会。由于手工业高度发展,这一时期庙会中的商业贸易更加活跃,手工业产品繁多,庙市兴旺。由手工业者和商人组成的行会、会馆,也参与到庙会之中,使庙会出现全国性的繁荣景象。明张岱的《岱志》描述东岳庙会热闹非凡的场面:“斗鸡,蹴鞠,走解,说书。相扑台四五、戏台四五。数千人如蜂如蚁,各占一方,锣鼓讴唱,相隔甚远,各不相溷也。”至清代,各类庙宇遍布,仅北京地区,就拥有庙宇千余所。庙会既可以宣传儒家忠孝伦理观念,道家无为思想,也可以传播佛教的来世观念,极大地影响着民众的精神世界,成为地方文化思想的重要阵地。
传承数千年的庙会文化是古老的,同时又充满郁郁生机,是充溢于当代普通民众生活中的“活态文化”。就庙会的整体形态而言,它以寺庙为依托,以宗教活动为最初动因,以集市活动为表现形式,融艺术、游乐、贸易等活动为一体。但是,时至今日,部分庙会的信仰崇拜色彩逐渐淡化,而庙会的艺术、游赏与娱乐性仍十分鲜明,这意味着经过岁月的淘洗,庙会由古时的敬神悦神而向娱人悦己的层面转化,人的地位逐渐提高,世俗性得以增强。
许多地方的庙会产生了良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如河南淮阳的太昊陵庙会、陕西黄陵的黄帝陵庙会、河北涉县的蜗皇宫庙会、山东泰山的东岳庙会、四川成都的青羊宫庙会、江苏南通的都天庙会、广东的广府庙会、福建莆田的妈祖庙会等。
庙会既是民族民间艺术的滋生地,又是它的孵化器。人们在这里可以欣赏丰富多彩的文化娱乐演出,如踩高跷、扭秧歌、打花棍、舞狮子、相声、双簧、魔术、民间戏曲、木偶戏,可以看到多姿多彩的各种民间工艺品、玩具,如空竹、走马灯、吹糖人、塑糖人、面塑、九连环、拨浪鼓、假面、戏剧木人、小车、刀矛、竹龙,还可以随意品尝风味小吃、欣赏文玩字画、采购日用百货……人们许多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需求都能在庙会上得以满足。
我国庙会文化传承数千年,经历漫长的发展阶段,从初期的宗庙郊社祭祀庙会,到后来的多神明多宗教信仰庙会,从以崇敬、信仰为主发展到集商、游、娱为一体,元明清时期达到庙会的顶峰。民国以来,庙会的现代气息逐渐增强。
庙会文化中,信仰、崇敬的精神是核心力量。人们崇敬祖先神,由此形成的庙会遍布中华大地,数量众多,规模宏大。人们将宗教的信仰融入庙会,表达对生命、对世界的理解,形成影响巨大的宗教神庙会,如老君庙庙会、观世音庙会。自然神、圣贤神、祖师神、生神、行业神庙会则分别满足人们生产、生活、繁衍等不同层面的需求,从而走上神坛。这种复杂的既有祈求又有感恩的崇拜心理使庙会具有一种内在的生命力而长盛不衰。
从世俗的、社会性的层面来看,庙会作为一种节日,内隐着精神的放纵和情绪的表达。“民俗终岁勤苦,间以庙会为乐”,庙会将人们从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与劳作中解脱出来,从神权、政权、族权中解放出来,因而对精神和情绪具有一种调适作用。
从社会组织与管理的层面而言,庙会也是对民众实行教化的文化空间。河南商丘阏伯台庙会祭祀的是火神阏伯,庙宇的楹联写道:“举起天上刚正火,烧尽世间不良人”,坊间还流传着不能做亏良心的事否则会遭火灾的说法;江西南昌西山万寿宫庙会崇祀许真君,以“净明八宝”即忠、孝、廉、谨、宽、裕、容、忍作为规范。这些对淳化社会风气、敦睦和谐社会皆会产生积极影响。庙会时,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一处,说明庙会对地方社会的民众具有凝聚力、塑造力。庙会中的民间艺术表演是对民族文化的传承传播,庙会上的商品贸易实际上是日常生活消费的延伸,刺激了经济。
庙会把人与自然、历史与现实、城市与乡村、信仰与解脱紧密地联系起来,将传统文化、宗教文化、民族文化融为一体,形成中国人的集体记忆。逛庙会,是我们在触摸看得见的乡愁,抚慰心中的漂泊感。在庙会这条历史文化长河的浸润中,逛庙会已经成为中国人的一种信仰与娱乐合为一体的文化习俗。
潘璇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