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只立千古的“补天石”(上)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18世纪中叶,一位名为爱新觉罗·永忠的文人曾这样赞美《红楼梦》。
作为中国小说史上只立千古的名著,《红楼梦》堪称中国古代文学集大成之作。按照王国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观点,能代表明清时期文学成就的“一代之文学”当属小说。其中,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一起并列为中国古代“四大名著”的《红楼梦》,更是“中国古代小说艺术的顶峰,也是中国古代小说艺术的终结”(石昌渝先生语),在思想深度、叙述方式、结构特征等方面,均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它刊行距今虽已230多年,却跨越时空,对中国文学乃至中华文化影响至深至远。
从结构的角度看,《红楼梦》是明清六大古典小说(其他五部为《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金瓶梅》)中颇具特色的一部。
清代以降,随着小说文体的发展,长篇小说逐渐由线性结构演变为网状结构。石昌渝先生将这种网状结构的特征概括为:“小说情节由两对以上的矛盾的冲突过程所构成,矛盾一方的欲望和行动不仅受到矛盾另一方的阻碍,而且要受到同时交错存在的其他矛盾的制约。”但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的《儒林外史》却仍旧回归线性结构,以功名富贵为主线,串联起人物的传记,各单元相对独立。如鲁迅所说:“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相较之下,《金瓶梅》的结构便如同一张阡陌纵横的网,以西门庆为中心,连接起上至朝廷下至市井的诸色人等,每个人的欲望和行动都受到各方矛盾的牵制,但从更高的视角来看,其依然是平面的网。
相对而言,《红楼梦》的结构不仅是网状的,而且是立体的。在宏观层面上,我们借助“渔网”这一比喻性的具象,构建出立体式网状结构模型,来阐释《红楼梦》的网状结构。这张“渔网”由“纲”“线”“目”三部分构成,分别对应小说中的纲领、线索和关目(即关键性情节)。纲领由线索编织而成,分为家族悲剧、人生悲剧和婚恋悲剧三条主线。脂砚斋的批语“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以“一树”“一源”喻纲领,“千枝”“万派”比拟线索,形象道出《红楼梦》线索与纲领的关系。这部小说千头万绪的线索,大体可以被归纳为人物线索、事件线索和物什线索三类。而在设置线索的过程中,曹雪芹在继承前代叙事文学传统的同时,又融入了自身独特的艺术构思。让我们以《红楼梦》中起到线索作用的典型人物、典型事件和典型物什为切入点,来感受红楼结构的网状之美。
《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人物众多。仅就荣国府而言,正如小说第六回所言:“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
我们且聚焦于贾政,看看这位集儒士、严父、孝子、忠臣等多重角色于一身的典型人物。作为贯穿全书首尾的线索性人物,贾政是曹雪芹在传统儒家思想观念框架下塑造出的儒士,在荣国府中发挥着上承祖荫、下启儿孙的示范作用。他是贾宝玉的父亲、贾母的儿子、林黛玉的舅舅、薛宝钗的姨父、朝廷的臣子……但面对家族的没落和宝玉的叛逆,他却无可奈何,甚至某种程度上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既从贾政、贾敬、贾赦等文字辈男子的层面显现出《红楼梦》的悲剧主旨,又令贾政作为重要人物线索编织出家族悲剧的主线。
为儒士,贾政崇尚诗礼,忠厚待人。林如海夸赞他“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与贾府众多纨绔子弟相比,他算得上一位正人君子。小说第九回中,他要求塾师督促宝玉“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尽管宝玉“偏才尽有”“杂学旁收”,贾政仍是不满,认为儿子应多在《四书》上下功夫。对《四书》的重视,对科举的追求,既与贾政自己的出身、经历有关,也与当时的社会风尚相宜。有清一代,时人皆以科甲出身为正途。因此,贾政对宝玉严加管教,希望他能“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为严父,贾政对宝玉严苛,望子成龙。他对宝玉的严格管教,符合其所处的时代氛围以及大家族延续的现实需求,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是整本小说的一大关目,也是贾府父子矛盾、母子矛盾、嫡庶矛盾、主仆矛盾的集中爆发。
王蒙先生指出:“贾政与宝玉的矛盾焦点在于价值观念、人生道路的选择。”正如回目所概括的,“大承笞挞”的根由在于宝玉的“不肖种种”。贾政责打宝玉,为的是“光宗耀祖”,将其引入应试科举、立身扬名之途。但其苦心并未奏效,宝玉挨打之后,非但没有认同父亲的理念,反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选择。在贾母的庇护下,他“日日只在园中游卧”“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宝玉是宁荣二公心中唯一“可以继业”之人,他对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关涉家族的运势和前途。但是,贾政对宝玉的督促管教却适得其反,令其更加随心所欲,也导致了家族进一步走向颓势。
为孝子,贾政对贾母孝顺,恭恭敬敬。第三十三回的描述既刻画了他作为严父的一面,也体现出其作为孝子的一面。贾政认为,最根本的孝道是光宗耀祖。他对子女的培养,既是为了贾府繁盛的延续,也是为后辈的前途考虑。他把报效朝廷和光耀门楣结合起来,并将其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在贾政看来,管教宝玉是为延续家族兴旺,但仍因贾母的阻拦而作罢。
为忠臣,贾政对朝廷恭谨,兢兢业业。他的仕途从员外郎到点学差,再至升任郎中,外放江西粮道,是一个典型的忠臣。元春省亲时,面对已是皇妃的女儿,贾政也以君臣之礼恭谨相待,并劝女儿“勤慎恭肃以侍上”,是其为国尽忠的表现。见到亲人时,元春“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本想与父母、祖母共叙骨肉之情、天伦之乐,但看父亲谨守君臣之礼,一番“深得台阁体制”的言辞及含泪启禀的神态,便也不能再叙家长里短,只能回复“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的官话。通过元妃省亲的情节,贾政的忠臣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贾政未必不心疼女儿,但在他心中,君臣之义当胜过父女之情。舒序本第十八回的回目作“隔珠帘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题咏”,便概括出父女之间“勉忠勤”的情景。
总之,贾政是一个望子成龙的严父、毕恭毕敬的孝子、忠心耿耿的忠臣。他是典型的由中国儒家传统道德熏陶出的人物——崇礼尚儒,端方厚道,有时难免过于迂腐,尊老爱幼却让老少敬而远之,想做好官却不谙宦海世情。他是正统思想的捍卫者,同时也是一位受害者。随着家族的没落,围绕贾政,诸多难以调和的矛盾逐渐加剧,他的努力没能挽回家族的衰落;面对宝玉的叛逆,他无能为力,只能“跺脚叹气,流泪不止”。他对宝玉的教导,甚至反而成为家族悲剧主线的组成部分。
(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教授。本文刊发在《中国民族》杂志2022年第4期。)
卢旭 编辑